专栏/由“某某话”谈省际方言的差异状况

由“某某话”谈省际方言的差异状况

2021年02月23日 06:39--浏览 · --点赞 ·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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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中国语言地图集》第2版汉语方言卷


“某某话”是人们对某一方言区域的感性认知,伸缩性极强。小到一个乡镇,大到一个省区,其方言都可以冠之以“某某话”的名头。由于这种习惯性看法因人而异,而且面向的范围,涉及的语境千变万化,所以往往缺乏一个宏观认知。大家普遍这样说无非是为了唤起交流对象的认同,同乡者得以熟络,异乡者得以标识。本来这一命名首先该遵循因地制宜的原则,择取最为熟悉的群体范围来命名。比如一个市区,有很多来自周边各县的人,那么这些人往往不会和身边的人谈及“某市话”,而用“某县话”来进行区分。可一旦这种群体范围选择不当,就很容易闹笑话或是处于尴尬境地。比如有一个人,他所在的县的方言,是个外迁的方言岛,和全市乃至全省的方言都截然不同。但他没有意识到这点,和外省人交流时自豪地说自己所操的一口方言是“某市话”或者“某省话”。结果外省人去了该省其他地方时候就懵逼了,不是说是“某省话”吗,怎么两个地方的方言差别像是两门外语呢。

当我们谈论“某某话”的时候,它所指涉的范围主要包括三个层面:血缘和地域形成的社会群体,政治认知上的行政人群划分以及学术认知上的语言群体。由于建国以后行政区划的变化相对稳定,加之除边疆地区外,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群体移民现象,前两者呈现出趋同的走向。有一些历史上属于两个社会风俗区的人们,几十年前被划到一个行政单位后,交流增强,形成了新的地域人群及文化。从总体来看,中国社会在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以自然条件为依托的乡土社会逐步走向衰落,建立在现代交通及政府体系之上的行政社会开始兴起。但目前后者尚未完全形成,前者也维持着它的基本格局,所以将两者等而化之显然是不准确的。

对于年轻人来说,他们从小接受的官方教育决定了其所认知的社会形态是以现代行政社会为主。但居住在大城市的毕竟是少数,多数还是生活在普通的地方城镇。这导致了他们会不自觉地受到传统乡土观念的影响。于是产生了一个问题,多数年轻人对两种社会层次下的人群及语言状况难以分辨,所以为了方便,就简单以行政区划代乡土区域,泛泛而谈,以建立一个共同会话的基准。特别是外出求学和打工等频繁的区际移动更催化了这种基准的发展。



这种基准显然是存在很大讹误的,因为其忽略了历史变迁,对区域分化的程度认识不足。尤其是外乡人对某地知之甚少时,只能是用粗略的政区(通常是省一级)来含糊概括。比如说大家所熟悉的福建人分不清F和H的梗,可能只是地方现象,难以推及全省。


图源:《中国历史地图集》第八册


中国的省区格局大致在明清两代形成,时间不过三百余年。而中国现代的语言格局早在南宋时期就已成型,期间的时间代差决定了用省区格局去代语言格局是不太明智的,尤其是边疆一些形成较晚的省份更是如此。一省之内有完全不同的方言是常态,所以“某省话”这种一言以蔽之的讲法是很不慎重的。可以看到,中国只有部分省份可以明晰划分出方言主体,并以“某省话”来略称,其他省份的方言格局犬牙交错,难分主次。以下将分地区逐省进行分析:

官话区各次方言内部的差异性不大,所以很多省份可以以“某省话”来称之。

东北官话区各省份方言统一度较高,所以一般不将三省分开去论。“东北话”由于其与普通话的关联紧密,所以其各分片的差别至多不出腔调。但其中辽东半岛属于胶辽官话区,以大连话为代表。

河北省(含天津)除西北部和南部属于晋语区,均属于冀鲁官话(北方官话),可以称“河北话”。

北京市除平谷外均属北京官话区,其中城六区称京师方言。所以北京话,北京市话,北京官话三位一体,高度统一。

山东省方言三足鼎立,北部青齐地域为冀鲁官话,南部鲁兖地域为中原官话,山东半岛为胶辽官话。所以通常所说的“山东话”并不准确。

河南省除豫北部分地区属晋语外,均为中原官话区,内部各分片差别不大,交流无障碍,故也可概称“河南话”。

山西省除西南临汾运城一带属中原官话外,大部分属于晋语区。晋语,或言山西方言,是北方地区唯一的非官话方言。同北京类似,山西话,山西省话,山西方言三者也是相对统一的。

陕西省北部榆林延安一带属于山西方言区,南部汉中安康一带属于西南官话和中原官话的过渡地带。所以大家通常所说的“陕西话”主要是指关中地区的方言,即中原官话秦陇片。由于关中地区聚集了陕西大部分的人口和产业,所以将其作为“陕西话”或“陕西省话”的代称也是可以的。

甘肃省内,陇东和陇南属中原官话秦陇片,其余兰州、天水及河西走廊一带属于兰银官话,这一地区人口集中,所以“甘肃话”的称呼也可成立。

宁夏方言一分为二,南属秦陇片,与陕西话接近,北属兰银官话,与甘肃地区的方言接近。但由于全省绝大多数的人口均集中在北部宁夏平原一带,所以通常所说的“宁夏话”和“甘肃话”都是兰银官话的分支。

新疆汉人迁入较晚,且来源众多,但由于其中由河西走廊进入北疆的甘肃人占到多数,所以兰银官话延伸至北疆一带,形成了所谓“新疆话”的主体,因此甘肃话和新疆话的亲缘性很强。南疆地区难以划分,一般视为中原官话的边缘支脉。

青海绝大多数人口集中在湟中地区,语言上(以西宁话为代表)虽自成一片,可称为“青海话”,但其与陇南秦陇片方言联系紧密,独立性受到削弱。

内蒙古由于其从西至东跨度太大,迁入的汉民渊源复杂,沟通也不如其他边疆移民地区,所以内部差异极大,各盟市之间认同感不强,不存在“内蒙话”这一说法。大体来说中西部移民多来自陕北和山西,所以说的是山西方言。以前东三省及内蒙古东部统称为满洲,清末闯关东的移民有一部分进入满洲西部的草原进行垦殖,是为这一代汉人的来源。民国时这里是所谓东九省的一部分,所以内蒙古东部的人说的是东北话。



以上北方诸省多数属于官话区,内部各次方言及下属各片差异不大,“某市话”和“某县话”区别的意义通常不突出,“某省话”倒是最为适合的圈定范围。只不过,正如上述,并不适合于所有省份。

南方各省中云贵川以及两湖一部属于西南官话区,苏皖两省的江北部分属于江淮官话。其他省份为非官话区。对于这些省份来说,“某省话”和“某市话”、“某县话”一样适用。因为从宏观上来说,这些省份中的大部分地区通用一种以其省份命名的非官话,所以代换成“某省话”也可说通,比如湖南、江西等省。从微观上分析,这些独立方言内部的次方言及以下各片差异极大,以至于无法交流,且在其所在省份分布相对均匀,难分迭次。所以“某省话”甚至其次方言的划分都无太大意义,这时“某市话”或“某县话”的使用频率会更高一点,比如福建和广西两省。

由于南方的乡土格局保持较好,所以其行政区域和语言文化区的叠合程度高低不一,多有龃龉。所以以下分省论述时,会尽量将两者结合起来论述。

西南官话论渊薮来说,应以湖广地区为本。但由于后来云贵川三省的人口和文化影响超过了两湖地区,所以大家对西南官话的认知多数集中在“四川话”、“云南话”等概念上。三省各名曰“某省话”自是没有什么问题,但是细究其内部构成的话,成、渝、黔属于一个系统,而川南和云南又是一个系统。

湖北省除鄂东地区分属吴语和江淮官话外,均属西南官话,其中以武汉话作为代表。所以“湖北话”的讲法成立,而且应当被视为西南官话的主要根源。

湖南省中湘西和湘北属于西南官话,湘南一部属于广西平话区,所以通常所说的“湖南话”主要是指分布在以长株潭为核心之湘东地区的湘语。

江西省除赣南山区属客家话,赣北几县属吴语、徽语、江淮官话之外,大部分属于赣语区,也就是所谓的“江西话”。其中值得注意的是,湘赣两省交界处的语言状况颇为特殊。由于历史上有过“江西填湖广”的移民浪潮,所以使得赣语对湘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尤其是两省交界的罗霄山脉一带,两种语言混合日久,以致难以区分,自成一家。

安徽省的语言分为三段,淮北属于中原官话,淮南属于江淮官话,江南或言皖南地区徽语、吴语、江淮官话交错分布,所以“安徽话”这一概念很难被概括出来。此外要谈到的是,皖南和赣北处于几大语言区的交际地带,这其中徽州文化及语言逐渐独立分化出来,其余各地均呈现出一县一音乃至一乡一音的格局,极为复杂。

江苏省很明显分为苏南和苏北两个地区,苏南为吴语,苏北为江淮官话。由于苏南,苏北在语言风俗以及社会经济水平的差异很大,所以两地区之间的嫌隙颇深,双方都各自认为自己的方言可以代表“江苏话”,难以定论。值得注意的是南通一带的方言,由于处于两种语言的过渡地带,所以渐渐自成一家,其他地方来的人,不论是苏南还是苏北,都听不懂这里的方言。

浙江省虽然绝大部分地区都属于吴语,但各分片差异很大,完全可以比得上次方言之间的区别程度,所以也很少有“浙江话”的说法。浙北宁绍地区和浙南温州地区是这其中方言区的代表。

福建省方言可分为四部分:闽西的客家话,闽语下的闽北、闽东和闽南方言。四者不论是其内部构成还是其外部比对,均差异极大,所以也不存在“福建话”的说法。这其中要特别谈谈客家话和闽南语。

这两种方言在国外的语言谱系中,是和汉语平行的独立语言。客家话虽分布于南方各地,但主要还是在闽西、赣南、粤北、粤东(潮汕地区除外)的山区当中。客家话是七大方言形成较晚的一个,它是伴随着明清时期大规模的山区垦殖运动而形成的。宋代以后,中国经济中心南移完成。长江中下游平原地区人口稠密,经济发达,但随之便是地少人稠的矛盾逐渐加剧。恰逢这一时期高产作物大量传入,于是许多流民开始向山区移动,逐渐集中于闽赣粤三省交界一带,客家民系及客家话形成。客家文化和客家话的封闭性很强,这与其地处山区的特殊自然环境和宗族因素的大量遗留有直接关系。

闽南语以漳泉厦地区二十四县为核心,大致形成于两宋时期。此后闽南语分北、南、东三个方向开始扩展。南向潮汕、雷州及海南地区,东向台湾,北向闽北浙南一带。闽北浙南一带也是方言犬牙交错的地区,闽南方言、闽北方言、吴语在这里都有分布,状态与皖南赣北类似。

广东省北部和东部属于客家方言,潮汕地区属于闽南语的别支,其余粤西和珠三角地区讲粤语。这一地区人口和产业比较集中,所以大家一般概称“广东话”。由于香港文化对大陆的影响颇深,粤语的知名度是南方诸非官话方言中最大的。

广西的情况比较特殊,它可以说是南方地区最大的语言拼盘。以桂柳话为代表的西南官话、粤语(白话)、平话、壮话等等混杂在一起,特别是在桂东和桂北一带,一县之内上述方言均有分布的都不在少数。所以不要说用“广西话”去概括了,给广西地区的语言分片都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由于历史上汉壮两族长期共居,其风俗、文化、语言乃至人种都呈现出错综复杂的局面。

海南省的方言以闽南语为主,兼有粤语和客家话。由于闽南语的传入时间距今已经五六百年,加上各种语言的融合,所以和闽南语主体的差异很大,可以视为一个独立的分支,“海南话”的讲法也相应成立。



以上即是各省际方言的分布状况。那么既然“某省话”的讲法不完全准确,那么又该怎么去认知方言的地域范围呢?目前最为科学和准确的方法还是从学术的角度,按语言谱系去进行划分。通常来说,方言谱系有如下几个环节:方言——(次方言)——语片——小片——某某话或方言。可以看到,百度百科当中,有很多市县的方言介绍,均按照上述谱系来进行定位。可以说,目前也只有学术认知能将前述地域和政区的群体语言范围有效结合起来。一方面这些语片和小片的命名还是建立在当前政区的基础之上的,如冀鲁官话——保唐片——天津小片,吴语——太湖片——上海小片。另一方面,对于一些与方言主体远隔千山万水的方言岛而言,通过这样的学术认知,可以很清晰地将其人群和语言的根源确定下来。

当然,这种学术称呼也有它自身的缺点。主要一点是学术性质太强,略显冗长,生活当中使用不便。更重要的是,由于这些方言的学术划分主要依据语言本身的亲缘程度,所以跨区域共为一个方言语片的很多。可实际上,其中各区域的人对彼此的认同并不强,通常还是以自身地域或者听感来进行命名,很少兼顾他者。比如虽然唐山话和保定话很是接近,但由于相隔甚远,平时还是各论各的,不会统称叫“保唐话”。

所以如何寻找一个既能为大众接受,又相对准确的划分方言范围称呼的方法,还有待于将来进一步的研究和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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