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东南榕江县 苗族燕子衣
李永开先生居成都已25年。成都丰富的物产、温和的气候、沉积的传统文化及“裂变”的先锋意识，让李永开颇为自洽。
他是收藏狂人，涉猎所及：古代刀剑、皮影、民族服饰……不仅如此，更因为兴趣一头扎入刀剑盔甲工艺研究与试验性复刻。
李永开本职工作是平面与建筑设计师，十余年对多门类传统工艺的收藏、研究、复刻，迄今已投入上千万元，他把公司的盈利倾囊到了兴趣上面。
其「唐代铠甲恢复制作记忆工程项目」是上海世久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基金会「世久精工资助孵化项目库」的重要入选项目。
我们就刀剑盔甲研究与复刻、少数民族服饰收藏与研究两个主题，采访了李永开先生。本期推出少数民族服饰的专访。
Tradition | Aesthetics
奢藏民族服饰500套绣片2000余件
海南白沙黎族自治县 贯首衣
收藏少数民族服饰并非是一场预谋。2004年李永开去贵州，偶然接触了苗族服饰，被苗族服饰至今仍在村寨里的活化状态、被人们穿在身上所完整呈现出的一种美打动了。苗族服饰的色彩之美、形式之美、工艺之美，完全消减了他以前对中国服饰的认知。
他收藏的距今最早的是一件晚清黔东南八寨苗的苗族服饰，这种服饰在民国时期已经失传，早已不穿用。另外一件是晚清的竹衣，用直径0.7毫米长4毫米的竹梢穿连成衣，主要是江南地区在夏季用作隔汗穿用，在它的外面再着丝绸服装，丝绸就不会接触汗水，同时起到“空调衣”散热的作用。清徐时栋《烟屿楼笔记》载：“穿细竹为汗衫，织成龟背文，谓之竹衫。盖古人早有之。”李永开收藏的竹衣是中国现存竹衣中工艺最细的一件，共用竹段约13万粒，每段长约2.5～3毫米，直径约0.7毫米。
晚清 竹衣
少数民族服饰与生俱有的美和一种天生的情感，让天性敏感的李永开不考虑后果地进入了服饰收藏行当。最贵的是八寨苗服饰，收来16万元，现在市场价已炒到25万元，这种衣服在中国不会超过10件。其它较贵有两三万元一件，大多数以几千元就可以收到。李永开收藏服饰完全不考虑转手出售。
晚清 八寨苗服饰
目前他收藏的中国少数民族服饰侧重南方民族，以苗、侗、瑶、彝族为主，包括海岛民族。藏品共计约有500套少数民族服饰、80套民国服装、2000余件绣片。
壮族 搭头土僚女装
贵州安顺黑石头寨 苗族盛装
云南麻栗坡县 彝族贯首衣
传世的古旧服饰，一般可上溯至晚清，就戛然而止了。因为材料决定了服装在传世的过程中不能长时间地保存。丝绸制品主要以蛋白纤维为主，与潮气接触久了会腐烂。植物纤维以棉麻为主，棉麻在空气中放置久后会自然老化。再加之民族服饰属于生活必需品，长期的使用、穿着，自然会消耗磨损。目前中国收藏的各类服饰中，清代以前传世的服装我们见不到，以出土为主，像长沙马王堆的汉代丝帛、织锦，由于在墓穴里长期与氧气隔绝，才得以保存。
李永开先生的服饰藏品以长江以南为主，因为南方具备几个得天独厚的条件。首先，南方物产丰富，如种植苎麻，三、四个月就可以收割做麻；丝绸出自有桑树的地区，南方的水土风貌适合桑树的种植。其次，一件服饰糅合了养蚕、缫丝、织造、染色、刺绣等诸多工艺，既需要这块土地能生产相关物资，也需要有大量密集型的劳力。第三个原因，南方四季相对分明，有种植期与休耕期的划分，只有在几个月的农闲时期里，妇女们才会闲下来，不用考虑庄稼的收割或播种，才会从事刺绣、从事纺织、从事生活品的准备等。
Dress | Culture
少数民族服饰作为一种标本的N种意义
除了黔东南的几个地方，百分之八十的少数民族服饰都面临严重的挑战：刺绣技艺消失或采用机器代替刺绣，服装形制也大为改变，当地镇上的一位裁缝改变了一个形状，他们可能就认可他，不会再像祖先那样坚持。但有一个例外就是黔东南，这个地区对传统服饰的工艺保留得相对完整，是奇特的个案。
以苗族服饰为例，精美的刺绣工艺至今较完善地保存着，甚至某些工艺水平比过去、比民国时期、比五六十年代还要高。中国四大名绣大多以破线绣为主，而黔东南台江县施洞镇苗族的破线绣，可以将一根汉族人用的丝线，比如苏杭刺绣用的一根丝线，再从中破成8根，进行刺绣，所呈现出的金属光泽堪称是世界上最精美的刺绣。
黔东南台江县施洞镇 破线绣
施洞苗寨在每年农历三月连着几天举办“姊妹节”，可谓苗族服饰的年度汇演，家家盛装而出。李永开把施洞镇的无以复加的工艺归于——苗族人在“斗美”。某家闺女初长成，妈妈和奶奶花十年时间为她绣一套完整的衣服，类似汉人的成人礼。凌晨三点就起来烧水、洗脸、梳头，里三层外三层地帮助闺女把衣服穿好。清晨六点，长辈身着相对素的服装相继而行，姑娘着盛装在前面走着，无论是否下雨都要举一把伞。老人家们带着板凳，大家络绎不绝地往过节的场地上走，比如坝子，一排排站着，就开始跳舞。正是这种生活方式的保存，苗族的染织工艺、刺绣工艺和种类形式，都当之无愧是中国民族服饰中最丰富的，堪称中国纺织工艺的活化石。
中国南方的少数民族服饰对近邻如越南、老挝、缅甸、蒙古、朝鲜半岛、以及穿右衽的同胞民族如西藏等都产生了影响，受影响最大的是日本。日本过去把和服称为吴服——日本有很多以“吴”命之的称谓，如吴竹、吴语、吴食。日本的丝绸织造、蓝染、绞缬、夹缬、组纽、工艺技术等都来源于中国，但日本又创造了很多不同，自成体系。黔东南地区至今还能够看到与和服的相似关系，如后背衣领的后翘。还有一种像坎肩的服饰，叫褙子，是宋代的一种服饰，日本把它作为军戎服饰叫“阵羽织”，”褙子“一词在中国早已不用，其形制日本尚有保留。
李永开“入坑”少数民族服饰收藏，一则因为服饰美轮美奂，二则在情感上他有强烈共鸣：少数民族展现出的“不同”。主流文化历来讲究统一，影响到服装形制就越来越枯燥，越来越单一，一度曾出现“一片蓝一片绿”的十年。原本丰富多彩的汉民族，正因为各种统一，相对之下竟形成了呆如木鸡不苟言笑。晚清后，装饰图案不离“福禄寿喜”等庸俗题材。再看看苗族，他们使用丰富的自然崇拜的符号：蝴蝶、鱼虫、走兽，一切目光所及，所有的事物都可以进入到刺绣符号中，充满了生机。
研究民族服饰，首先要研究它的民族史，民族迁徙史是各个民族形成不同的最重要的参数，促成民族服饰特色的原因就是“我不愿意和你相同”。“不同”是少数民族最重要的特点。现代文明倡导的很多观念本质上是在消灭“不同”，包括不提倡方言，包括文明进入山寨，都是在消灭“不同”。这种不同不是有意识地消灭它，甚至是他们主动接受，比如有了电灯愿不愿意再使用煤油灯？有了高速公路愿不愿意再走山路和机耕道？随着文明化、富裕化程度的增强，原本民族性的那一部分会逐渐减小，这是一个全球性的问题，不是哪一个国家的问题。
“在民间才是活态的生存状态，民族服饰更应该是如此。但是没有办法，现在我们看看中国少数民族的分布地图，还能够叫少数民族的地图板块越来越缩小，就像当年我看新疆若羌消失的罗布泊，曾是一个巨大的湖泊，后来慢慢缩小，直至最后的一滴水、最后的一颗眼泪也消失了。即使面临消失的那一天，我依然要完成一个系统的整理和研究，因为它是工艺成果，有着充满血泪的民族故事。”李永开说。
Previously | Future
传统服饰之美：来由历史，指意未来
湘西 土家族棉袍
服饰收藏过程中最大的难度是信息不对称。李永开想得到一些衣服，大多数只能求助于贩子。少数民族地区大多在深山里面，交通不便——中国土地的分布有一个特色，少数民族几乎都在山上刀耕火种。周末如果没事，他买张机票飞到贵阳龙洞堡机场，在贵阳城里住一晚上，吃当地美食，第二天一早包车到黔东南、黔西南物色衣服。
他跑乡下的兴趣，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比收集民族服装的兴趣还大。每到一个小地方，他喜欢去菜市场走上半天，听人说着不同的语言，那种最原生的、最本真的感觉令他着迷。一次在四川的大凉山，他住着八元一晚的旅馆，当天晚上，窗外一个巨大的月亮，没有窗帘，早上一看地上是一滩臭虫。回成都后，他的全身沾满了虱子。那是最恶劣的一次体验、也是最有冲击力的一次体验。
少数民族服饰普遍具有一个通性：物尽其用。因为少数民族资源有限，他们把资源就用到了极致，同时还要达成美的目标。他们使用植物的果实、鸡毛、锡片等，就地取材，来完成一件衣服的装饰。李永开先生收藏有一件锡衣，是苗族人以牙膏皮为丝线，再编织成一小块小块地钉在衣服上，经历了成千上万道工序。
黔东南剑河县 苗族锡衣
苗族本身没有文字，以图案化作为表达。中国的文字乃至人类的文字在早期都有一个象形阶段，后来逐步分野。有很多不可识别的似图案不似图案、像字不像字的，在少数民族服装中有非常多的留存。比如苗族服装上的条纹，记录着早年他们从大陆迁徙，翻过了多少座山，三角形的小花纹和回形线则表示他们跨过了多少条河流。当然这些故事是不可考的，但从民族来看有意义，一件苗族服饰堪称一部编年史。
欣赏一套少数民族传统服饰，先从它的整体感觉入手。更具体地讲，如果刚刚介入，可以看它的刺绣工艺有多么复杂、有多么美；之后再了解它的刺绣工艺，了解它的染色工艺，它用了什么不同的材料；更深入一些，就可以展开横向的、纵向的相关类型工艺的了解和比对。
李永开在收藏服饰的十六年中，同时在进行着资料的整理与研究，目前文本已有六万多字。对李永开来说，有一天，能够为少数民族服饰集结出版一本书，能够向大众免费开放自己收藏的上千件服饰和绣片，能够为当代跨界设计提供传统服饰素材库，能够为少数民族服饰尽可能完整地留存到未来尽到一份力，他就知足了。
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惠水县 苗族女装
广西 尖头瑶女装
锦侬 壮族女装
新疆 维吾尔族棉袍
“目前其他人都帮不上我的忙。巨大的工作量，一切靠自己。但我希望自己做的，将来会有一个人因为看见我的书、看了我的博物馆，如果他有心，可以接着把它们钻研下去。民族服饰的整理和研究是一个长线，我一步步蚂蚁搬家的来吧。少数民族服饰研究要持续我的一生，选择了它，就要穷其一生，这是命运。”李永开说这一生要找个“好耍”的，为它用尽各种方法去“折腾”：“我以一己之力，能够走多远就走多远，我觉得过程很重要。”
李永开先生对少数民族服饰的收藏与研究，其实在传达和召唤人们对美的、多样的生活方式的参与。过程很重要，无论是民族服饰在日常生活里“活化”的过程，还是收藏与整理研究的过程，拥有的是过程而不是结果，一切文明成果只有在与人类有亲密关系的“过程”中才有价值。李永开说少数民族服饰“是让我真切地感受到的疼痛、感觉到的美”，而这种感觉决定了李永开是李永开，就是这种感觉，决定了文化恩赐我们的意义。
李永开
四川巴中人，现居成都。民俗学者、艺术家，长期致力于传统工艺的研究推广工作，历时十多年对金工刀剑、甲胄、茶道器、漆艺、民族服饰等多个门类近百种工艺进行了实验性复刻和研究。
服饰藏品| 李永开
图片拍摄| 李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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