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述今：站在泉子街张望

而到了收获的季节，几台收割机在蓝天白云下的金色麦田里蠕动着，像几只甲壳虫在为冬藏忙碌着，身后画出的线条和留下的一行行麦捆，像是画家的速写，诗人的短句。

如诗如梦的感觉使得摄影家和游客勾魂落魄。这里已经成为一个旅游景区。

（秋景如画）

一般居民点叫“村”、“庄”、“寨”，山区叫“坝子”、“圩子”等等，而泉子街叫“街”，其中必有原因，因为“街”给人的感觉不同于村庄，带有很大商业色彩，“街”，至少要有比较宽敞的路，和路边一定数量的商铺。

泉子街有正正规规的十字街，平日里商店、饭店、手机店门厅洞开，每逢集市，更是人头攒动，把个大十字挤得水泄不通。看来泉子街的商业活动由来已久，“街”是在历史中形成的。

泉子街的“集”每周一次，“街”和“集”的商业功能基本相同，只是“街”更固定些、稳定些、高级些。泉子街的集和所有集市一样，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南街是服饰和生活用品，北街以农具及农副业用具为主，东街和西街上摆了一溜小吃摊，这种场景让我想起小时候和姥姥在西街上，趴在低矮的小桌子上吃凉粉，只是那个“街”不是“泉子街”，而是我山东老家的“田口街”。

集市是一个地方民生状况最真实的写照，在这里，能够听到不同的方言俚语，能够见到不同于别处的特产，吃到不同于别处的小吃，感受到不同风俗形成的文化现象。因此我喜欢赶集，喜欢看被人群和畜群荡起的如同炊烟缭绕景象，喜欢在人群里被裹挟着前行的感觉，喜欢听他们用地道的方言叫卖，喜欢看他们站在、蹲在、或坐在自己摊位后面那副悠然自得的神态，他们的一筐黄瓜、一只母鸡、一坛子老酒，仿佛不是来售卖，而是来参展的艺术品。

泉子街虽然人口不多，约一万出头，相比北疆很多千八人口的乡镇，算是大镇，但不能跟内地比，人家河南省人口数万的村庄比比皆是，更不说“镇”了。广东沿海人口在10万、20万人的古镇数不胜数，有的可达五六十万人。据说有个大长陇村，仅海外人口就有20万。

但历史悠久。两汉时期，泉子街属于车师国的地盘，现吐鲁番地区属于前车师，吉木萨尔（时称金满城）一带属后车师，有一条路叫“车师古道”，把天山南面的前车师，和天山北面的后车师连接起来，而泉子街就处在车师古道的北出口上，地理位置十分显赫。

（泉子街秋景）

车师古道是一条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古道，是古丝绸之路的一部分，始于汉而兴于唐，是当年连接天山南北政治、经济、文化交流的重要纽带，是天山南北的互市交易，物资交流的运输要道，泉子街的“街”，可能这时候就有了。

历史上的车师古道，崎岖难行，人扛马驮骆驼背负，走单趟至少要走一周，由泉子街向南沿大龙口河谷而上，翻琼达板，入吐鲁番高昌壁。由于过于难行，以及新商道的开辟，车师古道渐渐淡出了历史。

其实从泉子街到吐鲁番的“车师古道”只有200公里，但古道废弃之后，两地通行要绕道乌鲁木齐，多走一倍的路程。听说正在古道上修高速，届时，从吉木萨尔到吐鲁番的距离会大大缩短，早上在泉子街吃碗粉汤，两个小时后便可坐在吐鲁番的葡萄架下品尝无籽葡萄。

（泉子街的麦田）

由于车师古道沿途仍旧保留着一些古代遗址残存，堡垒、峰燧、墓冢、草原石人等历史遗留，故而充满时空感、沧桑感和神秘感。崎岖的山路上有瀑布、温泉、奇花异草，以及自然形成的石门、天桥等自然景观，令徒步者、探险者、旅游爱好者垂涎三尺流连忘返，有不少人在追崇和敬仰中穿越古道，因此古道俨然成为一条探险旅游的打卡热点。

出泉子街不远，就看见一座古堡，悍然写着“疏勒城”，是个新建旅游景点。我向来对人造景观不屑一顾，此类景点大多是臆想和编造莫须有故事的地方，所以扫了一眼，并未下车细看。但“疏勒城”三个字一直令我疑惑，于是翻阅了一堆资料，于是找出来一段“千里奔袭，援救战友”的历史故事。

（泉子街疏勒古城复制）

公元前60年，西汉在乌垒城(今轮台县境内)建立西域都护府，正式在西域设官、驻军、推行政令，开始行使国家主权，汉宣帝任命郑吉为第一任西域都护，所谓“汉之号令班西域矣!”但汉朝和匈奴在西域的征战，历数百年而不倦，你来我往攻城略地此起彼伏。

公元74年冬，一位叫耿恭的人随军出塞，因是名将世家，且有战功，被任命为戊己校尉（相当于今上校？），率领一帮兄弟，屯戍在车师国后部的金满城（今吉木萨尔一带），与西域都护陈睦（驻今轮台县与库尔勒之间），和戊己校尉关宠（驻今鄯善县一带），成三角鼎立之势，控制着车师国及西域地区。

而此时东汉对西域的控制，已经非常脆弱。公元75年3月，匈奴北单于出两万骑兵伐车师，不费吹灰之力，车师便国碎王灭，匈奴继而挥刀直指耿恭的金满城。势单力薄的耿恭只能固守城池，依弩机远程射杀匈奴骑兵，虽滞缓了匈奴的攻势，但敌我悬殊过甚，坚守到五月不见援兵，便放弃了孤立无援的金满城，转移到疏勒城。

匈奴随即将疏勒城死死围住，每日攻城不止，切断上游水源，企图困城虏人。耿恭带领军士百姓在城中挖井，凡十五丈而不见水，吏士渴乏已极，“笮马粪汁而饮之”。

后终得水出，兵民随城头泼水示威，匈奴懈怠，耿恭得以喘息。然拼杀数月，死伤惨重仅余二十余人，而耿恭依旧视死如归，坚持固城待援与城池共存亡。而此时，西域都护陈睦在预谋政变中事发被杀，柳中城关宠全军覆没。整个西域，除耿恭死守的疏勒城，再无汉朝立锥之地，耿恭置身匈奴王朝的汪洋大海之中。

耿恭在疏勒城坚守最困难的时候，以牛皮铠甲和弩弦熬煮充饥。据说还得到了车师国后王寡妻的大义相助，她是一位远嫁西域的汉朝公主后裔，是不是细君公主或解忧公主之遗，我没有考证，看来血的确浓于水。

到了公元76年元月，大汉企图恢复对西域的王权，遣耿恭的堂兄耿秉为征西将军进驻酒泉，并派先锋将军王蒙先遣西进，王蒙将军途中获悉关宠全军覆没，陈睦被杀之后，顿感孤军难行，收复无望，便决定打道回府兵退酒泉。

然军中一位叫范羌的人，跳出来力主出兵疏勒，援救耿恭部，此人并非王将军麾下之人，乃为耿恭部下，因去年秋天到敦煌为部队领取冬装，逢恰王蒙出塞，便随军返西域。

范羌对自己坚守疏勒城的一帮战友亲如兄弟，岂能坐视不救，故一再疾声呐喊援救，王蒙为其所动，决定分兵两千，由其亲自带领援救耿恭，于是，范羌承担起千里奔袭，营救战友的壮举。

（西域荒漠）

出嘉峪关到吉木萨尔约1000公里，其中安西至哈密段属于无人区，水源极少，无粮草补给，中途有“白虎关”（连绵不断的白色沙丘如群虎伏卧）挡道，是为当年薛仁贵征西折兵之处，更者此乃匈奴之地，一旦被察觉，匈奴骑兵便会旋风般现身，范羌的两千人马断难招架。

然范羌凭着过人胆量和机智，熟悉沿途地理，在“雪深丈余”的严寒中，弃己辎重，避敌锋芒，日夜兼程悄然赶到疏勒城，两军相见相拥喜泣，此时耿恭守城已达九个月之多。

军情似火，容不得犹豫，两军旋即出城夜遁。匈奴兵一路追杀，四处设伏，均被范耿二人化解突破，在一次次绝望中重生，撤至玉门关时，耿恭部仅余13人。中郎将郑重在玉门关迎候，亲自为耿恭等“洗沐易衣冠”。

我敬佩范羌，不顾一切地冒死去营救千里之外的战友。难怪时至今日，我们的部队生涯依然那么难忘，我们的战友情怀依旧生死不忘，原来是有历史的传承。

我敬重耿恭的军人品德，不顾匈奴的高官厚禄之劝降，“我在城在！城在国在！！”何其威武雄壮。

（铁马钢枪）

中华自古崇尚“文官不贪财，武将不畏死。”“文官死谏，武将死战。”军人耿恭、范羌等前辈以身作则，树立起“不畏死”、“死战”之光辉典范，与日月同辉，与山河并存，光照千秋。

不知今朝落马的百余位将军，是否读过这段史篇。

“文不贪财，武不畏死”应该高悬在为官者、为将者之正堂，铭刻在领导者之心骨，不要再有大学校长们的“龙飞凤舞”，局长们的“宁静致远”之类不耻丑书，俨然高悬在肃穆豪华的“办公”室内。

世人皆曰“以史为镜”，然“镜”常在，而敢“照”者不常有。

逝者如斯夫，西域去矣，耿恭、范羌永存，疏勒城废矣，泉子街兴起，“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八月的泉子街头，秋风掠过，骄阳正烈......

2021年9月3日于乌鲁木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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